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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历史从原野和山脉发源，在拥趸的身体里流淌，汇成了一条流经时代的大河，蜿蜒迂回，从古流到今，从庞大的建筑流向英雄的长路，从雄伟的斗争流回微末的人。

    牛肖兵身体里流淌着历史，他是历史的河床，孕育着几个鲜明的节点。他有过钱，读过书，教过书，饿过肚子，挨过打，做过苦力，炼过钢，当过主任，苦过，快乐过。

    人生不断辗转，他的历史却于某天不再流动。像很多年前那个水库里的水，封紧在壁垒中。

    他于某天停止了做梦，因为老了。可每次醒来，在晃动的树影里，他以为自己还是十六岁。

    深绿色的树与被废弃的水，欢笑的人和扩远的波纹。牛肖兵的骨头和另一个人的骨头在水下触碰，沉溺。

    从此他泡在这片水域里，历史不流淌，时代不烙印。

    “牛肖兵，你以前……嗯……”胡英俊随着牛肖兵的动作轻哼。他盖在厚被子里，热汗淋漓。

    “啥？”牛肖兵的声音喑哑，像刚从水里救出来的人。

    “写过……唔……情，书吗？”牛肖兵用帕子擦干净胡英俊，把大腿和被褥上沾的东西也抹掉。

    “你咋想起来问这？”牛肖兵把帕子揉成一团。

    “我想起来个事。我们学里，有个男生给女生写情书，写了一整页纸的‘我喜欢你’，那个女生不知情，在人多的时候拆开来看，结果哇得一声，被吓哭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，”牛肖兵大笑，“你们老师呢，没把男娃打一顿吗？”

    “老师才不管这种事。而且那个女生早就订婚了，这学期完了就回去结。”

    牛肖兵的笑容消失了，他又变得沉默。

    胡英俊靠近他，还在说：“我们学校好多男生给女生写情书，女生给男生写的也有。都是喜欢啊，约见面啊，在纸团团里放奶糖，桌子里塞方便面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写过没？”牛肖兵问。

    “写什么？我在学校又没有喜欢的人，给谁写？”胡英俊在黑暗中噘嘴，“无不无聊啊，成天情情爱爱。”

    牛肖兵又不作声了。黑暗中胡英俊看不见牛肖兵的神情，只能靠不均匀喷洒在脸上的热气证明牛肖兵没睡着。

    “所以你写过吗？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牛肖兵说，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收到过吗？”

    “没有……我收到过有人送的……一袋面半袋米，一只鸡，还有……用大红口袋装的两袋白糖。”这回轮到胡英俊沉默了，这不是送礼送情书了，是给计生办交罚款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就肯定是喜欢你的人送的？这么多东西。不是得罪你了赔罪来的吧？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，等你收到就明白了，不管什么，东西往那里一摆，人往那里一站，你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。人心难测，唯独喜欢谁，对谁有意思，测都用不着测，明白人一看，就知道怎么回事。”

    胡英俊安静了会，然后问：“那你收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收了啊，好东西，不要白不要。可吃了好一阵，我天天冲糖水喝，早上喝晚上喝，睡觉前还喝，走路都不打飘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胡英俊不想再和他说话了。

    但他还有问题要问，于是他说：“学校里有些人真搞对象，谈恋爱了，他们会在小树林里亲嘴。”

    “哎，你不要学啊，这是不好的行为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你情我愿吗？既然谈恋爱搞对象，这不是很正常吗？就亲个嘴……又没有，做别的。”

    牛肖兵很气愤，声音大得小半个乡里都能听见：“正常个屁，你们是学生，学生该干啥！亲嘴，亲着亲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知道不！你们老师真是枉为人师，这都不拖出去打一顿！”

    “嘘嘘嘘嘘嘘——哎你凶个什么劲，不知道的以为是我在小树林和人亲嘴。凶也轮不到你凶，我爸都不管。”

    牛肖兵琢磨琢磨，觉得不对劲，今天的谈话不对劲。他一把扣住胡英俊的肩膀：“哎？你是不是在学校和人搞对象了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都说了，没有。”胡英俊挣扎，牛肖兵又问：“你有喜欢的姑娘了？和人家姑娘亲嘴了？”

    “我说了没有！”

    “……难道是你和人小伙子？”

    “哎呀，没有。”胡英俊声音小了。牛肖兵脑瓜顶几乎冒火。这小子，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习呢！竟想啥啊一天天的！

    他掀开被子，摸到天台门边把灯拉亮，又走回胡英俊身边。

    他这才看清胡英俊灼灼的目光。胡英俊黑色的眼珠发亮，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但过于诡异了，裹着被子其实一丝不挂，躺在地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半大男孩，和已经开始长白头发的，愤怒的握拳的站着的中年大叔，远看有一种儿子下海遇到老子来嫖的氛围感。

    于是牛肖兵沉默着躺回被窝。

    倒是胡英俊翻身过来，小声说：“我真没亲过，我做不来。”

    “嗯，好。”牛肖兵望天。

    “那你亲过吗？”胡英俊的气息吐在牛肖兵的耳朵上。邈远的天变成了深不见底的一潭死水，牛肖兵哈了口气，肺里盈满水。

    牛肖兵说：“好奇啊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    “呵，你哪是想问我亲过嘴没，你是想问我怎么亲嘴，亲嘴啥感觉。”牛肖兵嘲笑他那点小九九。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胡英俊支起身子，看着他，小声说：“所以怎么亲嘴？亲嘴，什么感觉？”

    “等你……以后会知道的，你机会多着呢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，牛肖兵，我现在就想知道。”胡英俊的眼睛太亮了，牛肖兵清楚他这种直白露骨的眼神意味着什么。

    这是个死倔的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，倒打一耙的臭兔崽子。

    他躺在死水里，看着这个死兔崽子，一动不动，波纹却在他的身体下荡漾开。

    小兔崽子，臭小子，梆硬的便宜儿子。牛肖兵在心里骂。